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貞禧二十八年.賤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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貞禧二十八年.賤草

從京師出發,離江北岸口,乘船順湘江水直下,漂泊八百裏。

歷經七日七夜,官船終於靠上素京碼頭。

素京是江南首府應天府的所在地。

徐稚棠一下船,站在碼頭上讀《江南游志》,“素京四絕,第一絕,麒麟街的古籍舊書,第二絕,雨花閣的桐油紙傘,第三絕,釣魚巷的河樓女史,第四絕,教坊司的花魁娘子。”

她頸後突然襲來一陣涼風,腳下也有傘影。

“二小——”

“姐”字未說出口,打扇的孫貴便被撐傘的李修擋開了。

李修對孫貴冷聲道:“又忘了,家裏的二小姐沒有下江南,這裏只有二公子和張先生。”

孫貴扇了一下自己的嘴角,露出一張相當諂媚的笑臉。

“瞧小人這張嘴喲,二公子,那邊有賣鮮果的攤子,您要吃些什麽解解渴。”

被呼作二公子的徐稚棠擡頭挺胸,順著孫貴指的方向,見一布衣荊釵的妙齡女郎在不遠處的鮮果攤子上吆喝,她賣的都是當季的南方鮮果,徐稚棠基本上都嘗過,只有那尖尖刺、黃殼子的水果沒見過。

徐稚棠翻到《江南游志》的瓜果編,按圖索驥找到了這種未曾見識過的鮮果名字——榴蓮。

張鈐也從船頭下來,他搖著折扇,身後跟著撐傘的綠腰與提藥箱的紅酥。

兩個侍女第一次到江南,顯得分外激動,一直左顧右盼。

綠腰小聲道:“公子,可要奴婢與前面的李郎君換一換?他站得離徐二娘子那樣近,公子不吃味嗎?”

張鈐轉身執過綠腰手裏的傘,對她笑道:“你去纏他,我給你買好劍。”

言罷,張鈐踱步至徐稚棠身側,用傘面撞開了李修執的傘。

“李郎君,我家侍女中暑,勞煩你替我扶她回船上安置,我與船上的那些廠衛並不相熟,還是李郎君你使喚得動他們。”

後面,綠腰擡手摁自己的太陽穴,“哎喲”了一聲。

紅酥在她身旁偷笑道:“公子支開李郎君的借口真蹩腳,這才二月天,人能中暑?”

綠腰啐了紅酥一口,叫她不要多嘴,省得壞了公子的大事。

徐稚棠素來憐惜女兒家,聽得綠腰身子不爽利,吩咐李修道:“你先扶綠腰姐姐回船上,等她身體好些,再去會館與我們匯合。”

李修垂眸,對徐稚棠溫聲道:“可老祖宗吩咐奴寸步不離地守著二公子您,就怕這路上有猖狂的人,欺負了二公子您。”淩厲的眼風掃過張鈐那似笑非笑的臉。

徐稚棠喊孫貴,叫孫貴扶“中暑”的綠腰上船休息。

孫貴貓著腰回道:“奴是依著胡廠臣的意思,全心全意來伺候二公子您的。您要少了一根寒毛,胡廠臣他說要揭了奴的皮。”

李修與孫貴都要近身跟著徐稚棠。

徐稚棠無奈,從腰間荷包裏尋出一枚私印遞給張鈐,“這是幹爺爺贈我的私印,你扶綠腰姐姐上船,要是廠衛不聽你的話,你就向他們亮出這枚私印。”

張鈐沒有伸手接下,他面上凝著一層冷霜,直覺李修孫貴二人礙眼。

綠腰見計謀落空,立馬不作病態了,對張鈐那邊道:“二公子,奴婢吹了這會子風,人清醒多了,不覺得難受想吐了。”

“好,綠腰姐姐你若不舒服,要立刻同我們講。”徐稚棠將手裏的《江南游志》扔給孫貴,“你替我好好收著,等我想起來再翻。”

孫貴用袖子細細揩拭書的封皮,當寶貝一樣抱在懷裏。他快感動哭了,老祖宗的幹孫女竟瞧得上自己,給了他一件這麽重要的差事。

徐稚棠走向鮮果攤子。

張鈐撐傘,亦步亦趨跟在她身旁,傘面往她那邊傾,幾乎遮住了她的臉。

碼頭上來來往往的人多,徐稚棠穿著豆綠色的府綢道袍,生得俊美絕倫,招惹不少女郎對她驚艷的目光。

徐稚棠止步於鮮果攤子前,與賣果子的女郎寒暄了一番,要了一筐臭榴蓮,花出去五百錢。

女郎見徐稚棠、張鈐、李修幾人模樣好,又贈了一籃白肉枇杷,送了一條繡花手絹給徐稚棠揩汗。

張鈐先接過那條手絹,讓綠腰幫徐稚棠保管。

女郎向徐稚棠打聽她有無妻房。

張鈐、李修不謀而合,一個指著綠腰,另一個指著紅酥答:“這是她的妾。”

徐稚棠蹙眉,對那女郎道:“這兩位郎君開我的玩笑,小娘子莫當真了。我是江北的商人,尚未成家,那兩位姑娘是我家侍女。我聽說江南美人多,來這裏想物色一個當家人,小娘子你常在此擺攤,知道的消息多,可知素京城裏最有名的冰人館是哪家?”

女郎很是熱情,向徐稚棠介紹了城中幾家出名的冰人館。

徐稚棠又低聲問道:“小娘子,實不相瞞,我有一個好兄弟。他一月前得了個兒子,誰料想那嬰孩染上陽痘瘟疫,不到半個月便去了。到底是做父親的人,我那好兄弟不忍心死去的孩兒在下面孤孤單單,不怕小娘子你罵我——”她聳動肩膀假哭了幾聲,“可憐天下父母心,不知有沒有什麽門路圓我這好兄弟的心願,不拘是多好的女孩兒,有一個陪著我那死去的侄兒便成。”

女郎眼中淚光點點,被徐稚棠作的戲打動了。

她用極其微弱細小的聲音,告訴給徐稚棠聽,“城中鹹水巷第七家,那家的仇媒婆最近收了許多女嬰,公子你要是上門去挑,至少得帶五十兩銀子買人。”

“活的死的都有嗎?”徐稚棠故作訝異,仍是一臉哭相,叫女郎相信她真有那麽一個好兄弟、真有那麽一個要娶小小新娘子的死去的侄兒。

女郎邊碼放自己的鮮果子,邊道:“都有。”她深深嘆了一口氣,“仇媒婆這生意做得十分造孽,將女嬰賣到她店裏的人家更加造孽,三百錢就把自己親生骨肉推進了火坑。”

“哇嗚哇嗚哇嗚……”女郎身後搖籃裏的女嬰醒了。

女嬰穿著綴滿花花圖案的小衣裳,睡覺的搖籃上方撐開一把油布遮陽傘。

女郎抱起女嬰哄了幾聲,小娃娃立刻不哭了,又逗了幾句,小娃娃“咯咯咯”笑了起來。

女郎抱著女嬰給徐稚棠等人瞧,“這是我在墳場撿的孩子,可漂亮乖巧了,就是有個毛病,她才不用被活埋了配陰婚。”

女郎打開繈褓,女嬰穿的是開襠褲。

孫貴掐起蘭花指,捂嘴驚叫道:“喲,怎麽女娃娃多個男娃娃的玩意兒?這是妖——”

綠腰、紅酥一個掐孫貴的腰窩,一個捂住孫貴的嘴,不準孫貴說齊全妖精兩個字。

女郎瞟了一眼紅酥手裏提的藥箱,突然抱著女嬰跪了下去,含淚向徐稚棠眾人乞求:“這孩子我給她取名叫阿寶,我抱阿寶去素京城內我能給得起診金的醫館看病,他們要不就說我的阿寶是禍根孽胎,將我的錢撒了,叫人趕我出來,遇到好心一點的大夫,他們勸我女娃娃本就命賤如草,不值當花那許多錢去治這根本治不好的怪病。”

徐稚棠擡手欲扶女郎起身,張鈐讓綠腰紅酥去扶,畢竟江南重禮,若不顧男女大防,壞了這女郎的名聲,無異於殺她啊。

綠腰幫女郎抱著女嬰,紅酥替女郎撫背揩淚,兩個侍女同樣眼中含淚。

那女郎繼續哭訴哀求:“我本想攢點錢,帶阿寶上京城一家叫‘歲安堂’的醫館問診,聽說那醫館治窮人不要錢,連買藥的錢都不要病人出。而且醫館是一個徐姓女醫開的,她專治疑難雜癥,我便想帶阿寶去碰碰運氣。諸位郎君娘子是從江北來的,回程時可否捎帶我與阿寶一程,若覺得我的錢不夠,我可以給你們簽賣身契,我能搬能擡吃得不多,我只想我這可憐的阿寶長大後能和正常的小姑娘一樣。”

徐稚棠不好直接亮明身份,說出自己就是京師歲安堂的館主。看這阿寶小娃娃的病癥,應該是她父母迷信,相信什麽女胎轉男胎的假藥,服用後生下畸形胎。她能治,但是要動刀子,自己縫線的手藝不到家,又沒帶歲安堂的其他女醫來。

張鈐仍是漫不經心地搖著折扇,臉上對女郎與那女嬰阿寶並無半分憐意。

倒是李修,掏出兩錠沈甸甸的黃金雙手奉於女郎,“小娘子拿去做路費,我們的船也不知幾時返程。”

孫貴咬著手絹的一角,哭得不成樣子,“這小娘子也太善了,阿寶也可憐,嗚嗚嗚嗚……讓我想起進——”

張鈐連忙扯過孫貴的手絹,堵上了孫貴的嘴。

孫貴是想說,讓他想起進宮前他家被賣去做瘦馬的小妹妹。

孫貴吐出了嘴裏的手絹,幹嘔了幾聲,後扯下自己的荷包,翹起蘭花指從中抽出一百兩銀票給女郎。

綠腰、紅酥紅著眼眶,也相贈錢銀給女郎。

張鈐彎腰,唇貼近徐稚棠的耳廓詢問: “你能治阿寶嗎?”

“能治。”徐稚棠微微頜首,“可要去城裏尋會縫線打結的郎中幫助我。”

“我會縫線打結。”張鈐“啪”的一聲闔上了手裏的折扇,對那女郎溫聲道:“阿寶的病,我與身旁這位徐二公子給你們治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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